“KY君,我有一个很多年来的困扰。无论是在工作中,还是在关系中,我常常感到生气却不敢表现出来。我不知道如何表达我的愤怒,有时候我的老板真的很不讲理,有些同事经常占我便宜。我男朋友有时候也会故意让我多付钱、多做家务。其实我是生气的,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怕影响大家看我的眼光,可能会觉得我这个人小气、斤斤计较。但憋在心里我又真的很难受,我感觉对我的身体都不好,身体都变差了。”“我为什么没办法表达我的愤怒?”其实这个问题我们经常会收到,大多数来自女性。她们在表达自己的愤怒前往往深思熟虑,有许多顾虑。甚至有时候,旁观者会忍不住地问:“她为什么会不生气?”这一点在全嘻嘻的视频中也有体现。当她老公威胁要“嫖”时,她的态度是——面对老公想去嫖,她不生气,相反她觉得应该调整自己。或者说她的确应该调整自己,但老公无疑也可以选择一种更得体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需求。调整自己,和为老公的表达生气并不矛盾。今天,我们想和大家聊聊「女性的愤怒」。女性为什么在生气时会有许多顾虑?为什么说愤怒是一种非常重要的人际力量?为什么我们主张有时候愤怒也是一种美德?来看今天的文章。科学研究表明,女性和男性感受到同样的愤怒。西南密苏里州立大学的科学家们对大约200名男性和女性进行了一项研究,结果表明,女性和男性一样易怒(Devlin, 2019)。但显然社会对于男性的愤怒更加宽容。当一个女性高管在工作中发怒,相比于男性,她会遭受更多的议论。在家庭中,男性的易怒常被说成“他只是脾气不好”,而女性易怒更有可能不被理解。在日常生活中,我们能看到许多社会刻板印象对女性形象的约束。淑女与泼妇的形象对立正是这种性别规范的映射:女性被期待温顺体贴、善解人意,如果她不能兑现这种预先被给予的期待,想要更不受拘束地表达自己,想要呈现自己更多样的情感和欲望,就会被视为一个“坏女人”甚至“歇斯底里的泼妇”。传统的社会刻板印象描绘了“愤怒的男性”和“温柔的女性”,形成了对不同性别的角色期待(Fischer & Evers, 2010)。愤怒和攻击性的表达对男性来说是阳刚的(masculine)的表现,例如马龙白兰度在《欲望号街车》中扮演的角色,而对于女性却会被看作是缺乏女子气、“不像个女的”(unfeminine)(Lerner, 1980)。这种刻板的想象从社会规范层面生硬地切断了女性和愤怒情绪之间的联系,形塑了以温柔顺从为美德的女性性别规范,让女性在表达愤怒前需要三思。当女性冲动地表达愤怒后,他人很有可能加深一种对女性的负面刻板印象——女人果然无法沟通、毫无理性。于是她在社会化的过程中被一遍遍地告知,敢于表达愤怒的女人,不是“好”的、“正常”的女人。一个生活中常见的例子是,女生在生气时会被问到:你是不是大姨妈来了?当不符合女性性别角色期待的愤怒出现在女性身上时,一种合理化的方式是,向生理层面寻求解释,归因成激素变化导致的负面情绪。例如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中,19世纪流行的一种女性疾病——“歇斯底里症”(hysteria)。他认为女性出于“阴茎嫉妒”,处于先天匮乏(阴茎)的状态。这种理论本质性地将女性看作某种缺失、不完满的男性。至今,还有许多人想给女性贴上“缺乏理性”的标签,甚至声称她们具有精神上的残缺、天然地缺乏理性思考和表达的能力。事实上,女性的确与男性存在一些先天的差异,但这种差异并没有导致女性更容易愤怒,它造成的影响与之恰恰相反。
丨女性大脑反映出的关键差异解释了她们独特的愤怒反应
女性的额叶皮层和边缘皮层的体积更大,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女性比男性更少冲动,也能解释女性大脑的关键优势的来源,比如直觉、协作、自我控制和同理心。研究表明,女性拥有更大的前额叶皮层(大脑中用来控制愤怒和攻击性的区域),她们更善于控制强烈的负面情绪,这可能是因为她们有能力解读他人的情绪线索并化解紧张局势。此外,更有同理心的女性大脑可能会自然地对他人的痛苦做出反应,本能地让情况平静下来,而不是表现出攻击性。而且,当一个女人变得咄咄逼人时,她更有可能发起言语攻击,而不是身体攻击。研究者发现,女性能更好地控制对愤怒的即时冲动反应(Devlin, 2019)。
“愤怒有一个深刻目的,它提醒我们不平等和不公正。‘愤怒承载着信息和能量(Anger is loaded with information and energy)’,正是这个原因,女性,被教导要远离它。”这是作者Soraya Chemaly在《愤怒成为了她:女性愤怒的力量》一书中对愤怒的阐释。愤怒的本质是力量,而长期以来,女性没有被赋予这种力量。在面对面发生冲突时,男性的身体体格一般占据上风,更高大强壮,当他们表达不满、发泄愤怒时,即使有激化矛盾的风险,打起架来,他们自觉也不会吃亏。而相较于男性,女性在表达自己的不满时有很多顾虑,因为一旦双方动手,女性的身体力量是处于劣势的,表达愤怒可能将自己置于无法估量的危险之中。但即使到了互联网时代,男性身体力量的优势在弱化,如前文所说,女性的愤怒还是不被允许——愤怒是阳刚的(masculine),是不属于女性身份的。作者Soraya Chemaly在《愤怒成为了她:女性愤怒的力量》中提问:“如果不倾听和尊重女性的愤怒,我们个人和整个社会会失去什么?”答案是:一半人类的真实声音。例如,一项针对中国大学生的调查显示,超过半数性骚扰的受害者,对自己的遭遇选择保持沉默(《中国大学在校和毕业生遭遇性骚扰状况调查》,2017)。身边的一位女性朋友遭受性骚扰后,不得不接受周围人的“好言相劝”和“为男生的前途着想”的要求,放弃曝光真相。这些失声的女性,恰恰反映了父权系统性的规训。女性在种种“善意的劝告”下,不得不压抑自我,放弃把正义的愤怒当作武器,放弃维护自己。长期压抑本能的愤怒,女性的思想、感受和观点得不到外部确认,便有可能陷入情绪失效(emotional invalidation)的状态中。她们困在自我的困境里,不能发泄(争吵也是一种重要的沟通),不能教会别人用正确的方式对待自己(而是选择退让与忍受),她们也无法与其他有一样感受和痛苦的女性产生连接——从而诱发一系列内部的健康和生活问题,包括但不限于抑郁、饮食失调、滥用药物、人格障碍、自我伤害等。可以说,剥夺女性愤怒的自由,使得女性不得不走向自我攻击和毁灭的泥沼。
虽然与快乐、热情和希望等积极情绪相比,愤怒情绪通常被认为是负面的,它往往带来破坏性和灾难性的后果,比如暴力。但其实,愤怒如同其他所有情绪一样存在着重要的意义。愤怒是人类的生存需要。当我们遭受侮辱、虐待、感到不尊重和不公正时,愤怒不仅可以释放我们所经历的痛苦和压力、带给我们掌控感、保护自我安全、激励我们面对和解决眼前的问题,还意味着一种立场和态度:“如果你这样对我,你就要为此付出代价。”每个人在遭遇不公正和剥削时,都有权拥有自己的愤怒,并要求愤怒得到重视。对许多女性来说,感受到愤怒并将其传达给ta人,是勇敢之举,能够为她们的处境创造新的可能。尤其是女性出于愤怒而在公共领域发声和行动,能够催化对女性表达更友好的环境。愤怒可以构建女性共同的身份和社会联结,令她们看见彼此,也看见身为女性共享的挣扎和挫折(Traister, 2018)。希望每一位女性都可以允许自己的愤怒,并充分体验它,接收到它试图传递的重要信息,并大声承认它,说出来:“我生气了。”我们想借用女作家林奕含在《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里写的一段话:
我们可以选择放下、跨出去、走出来,但我们也可以永远感到愤怒,不是我们不够仁慈,不够善良,而是世界上没有人应该被这样对待。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当成美德是这伪善的世界维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气才是美德。
作为女性,我们想要去改变社会上一些我们不愿意看见的现象时,有一个最简单的方法和最有力的武器——那就是“不容忍”和“表达愤怒”。当我们所有人都不容忍某种行为、现象时,它们就被我们驱逐到社会之外了。不容忍和愤怒,是捍卫自己的方法,也是塑造这个社会的方法。
为了自己,我们要愤怒,为了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我们也要愤怒。请记住,愤怒是一种美德,你值得拥有它。